元旦假期,錢宏明請柳鈞和崔冰冰來家裡吃飯。他今年又買了兩套上海內環的房子做投資,他忠告柳鈞一定要買房子,看這形勢,買房子除了是添置產業,也是保值增值。他說他看到國外報紙說人民幣未來走勢將是對外升值對內貶值,那麼私人錢財保值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添置房產,最笨的辦法是儲蓄。
崔冰冰的錢不願捆死在不易變現的房產上,她的錢自有她的投資渠道。而柳鈞則是說他的投資就是騰飛,何須另外考慮?錢宏明也沒辦法,只好拉柳鈞問給嘉麗買車,既要美麗,又要結實,還要容易泊車,最好買什麼車,他自己想買一輛超跑,該選哪個品牌。兩個男人討論的時候,崔冰冰心裡替錢宏明計算,一輛超跑,一輛嘉麗的車和兩套上海內環的房子,再加上錢宏明手頭留著的,錢宏明這一年得賺到多少錢啊。她忍不住又在心裡替柳鈞算算2004年一年來的收入,當然不少,可是,柳鈞能學錢宏明的瀟洒嗎?柳鈞掙的錢,不得不為了保持在業內的先進地位,不斷投入到設備更新換代上去,要不然就是不進則退,沉舟側畔千帆過。所以看似柳鈞掙得不少,其實能拿出來用的並不多。
離開錢家後,崔冰冰無法不感慨,務實,不如務虛。做實業投入大,產出小,非常考驗一個人的耐心。尤其是兩人回到家裡,黑咕隆咚的樓道,陡峭的樓梯和一個SARS下來滿小區亂竄的野狗,連柳鈞也心理不平衡起來。想到錢宏明盡一切可能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環境,他卻讓懷孕的妻子住回婚前的房子,非常對不起崔冰冰。而且,想到錢宏明今晚闊氣的用錢計劃,他想到,他似乎無法做得比錢宏明更好。他心裡挺焦躁的。
春節之前,錢宏明開回一輛寶馬M5,說超跑太招搖,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捆著兩三百萬在街上跑,太不低調。柳鈞心裡卻被刺激得不行,找到申華東這個開發商,內定一套好位置的。總算買了一套比錢宏明大的房子,柳鈞算是安心了點兒。他覺得最近狀態不對,竟然殺熟嫉妒起好友來了。
春節,柳鈞又帶著崔冰冰去宋運輝家拜年,驚愕地發現宋太太梁思申也懷孕了,再一想也是,人家美籍華人,不受計劃生育政策限制。他以後也可以做到。
崔冰冰最近因為學攝影,為了將菜拍得美觀,就比較追求美器,對瓷器啊托盤啊之類有了點兒研究。到宋家一看就看出門道,卻又看不出那些器物究竟水有多深,頓時眼花繚亂了,若不是忌憚宋大神,她可真想將面前每一隻盤子抓起來看看盤底究竟描著什麼印,坐那兒一顆心貓抓貓撓的。終於開口問梁思申了,梁思申卻說都是些高仿品,自己搜羅了照片找相熟瓷廠做的。崔冰冰想到自己趁去上海述職時候趕緊買名牌的英國瓷器、日本瓷器,這境界啊,沒法比。再看屁股下面坐的、桌上擺的、地上滾的,無一看得出門道,又一看就知道很有門道的,崔冰冰明白了,這才叫富貴到極致之後的低調,錢宏明那算什麼啊。
崔冰冰面對錢宏明的奢華,又何嘗心理平衡了,為柳鈞大大地不平,可今天到宋家一看,對錢宏明完全沒了想法。她心裡笑嘻嘻地想,錢兄啊,任重道遠啊。
宋運輝家高朋滿座,柳鈞坐坐便告辭了。宋運輝倒是親自送出來,還問他東海一號分段研究進展如何。柳鈞心裡一直想問宋運輝如何在東海集團堅持了那麼多年,但最終還是沒有問,他想到宋運輝經常誇他堅持理念,他懷疑答案就是這個。可堅持理念這東西,知易行難,身邊的誘惑這麼多,前途的誘惑又這麼少,得有多少精神動力,才能將理念堅持下去呢?
崔冰冰也有大量朋友客戶需要拜年,柳鈞載著她到處跑,直把車後廂的禮物送空了,兩人半夜才回家。這些禮物,當然一大半是送給過路神仙。當柳鈞這個個體戶看到流水般的禮物送到崔冰冰手上,頓時嘆為觀止。像他這種個體戶,可能收到幾件幾百塊錢的象徵性小禮,而總體則是入不敷出,不像崔冰冰可以有來有往,頗有盈餘,還可以轉手交給柳鈞送人。這年頭,無禮簡直沒好意思出門見人。
開春起,房地產市場的熱度忽然蔓延開來,不僅買房子的人感受到熱度,連本身不想買房子的人面對報紙上的巨幅房產廣告,和房產展示廳門口漏夜排隊的購房人,不知不覺地也關注起房產來。這時候,市面上熱傳著一個中國老太和一個美國老太的買房故事,不少人的思想即使沒有被幾年前銀行按揭貸款消息的推出而打動,此刻也被兩國老太太的買房故事撞了一下腰。
但房地產市場的全面趨熱,並未帶動本市二手房中介市場的水漲船高,這到底有點兒出乎錢宏明的意料。錢宏英與弟弟不同,她這幾年卸下包袱後,也掙了不少錢。與弟弟一起開起中介公司後,為了裝點門面,接手了錢宏明早年買的寶馬三系車子在用,錢宏明感覺那車子已經太舊,勸姐姐再買輛新的,車錢從公司里走,不要姐姐單獨掏腰包,錢宏英卻不肯,她不捨得。金錢來得太不易,節儉的習慣已經在她心裡生根,一時哪兒改得了?有時自己外出,她還心疼寶馬的油耗,寧可坐公交呢。去年自家開公司,收入大增,可是吃穿支出也多不到哪兒去,錢宏明總是鼓動她將錢交給自己,可以炒期貨,可以放債,可是錢宏英還是選了自己最熟悉的投資:買房。
這個行業她做了那麼多年,里里外外全都熟悉,除了吃面子搶街面房,就是想辦法買小套型。開發商為了追求利潤,一般不願做小套型,市面上小套型很少,需求卻很大。因此每個樓盤開出來,先被哄搶一空的總是九十平方米以下的小套,錢宏英就專門想方設法買這種小套,公司資金投資的小套等價格上升便出手,自己投資的就不急了,做好按揭長期持有,慢慢地還貸,順便將房子簡裝一下租出去,錢在她熟練的手裡滾得很是順滑。
錢宏英的朋友挺多,她身邊也並非無人追求,連弟弟也有意給她介紹過男人,可是她對結婚並不熱衷,甚至有點兒逃避,她想不出如果與一個人長長久久地生活的話,能不能對那人隱瞞一段歷史,或者隱瞞得了嗎?若是那段不堪的秘密泄露了,結果會如何?錢宏英不願想與秘密有關的一切,乾脆單身著,也算順應大勢。這年頭,據說有點兒事業的都叫女強人,女強人都嫁不出去,那麼多老大難,不多她一個。
工作,則是遊刃有餘。一個女人,有錢又有閑,不免學學瑜伽、跳跳芭蕾、學學插花、練練書法,雖然年紀越來越大,氣質卻是越發珠圓玉潤,與弟弟錢宏明走出去,都經常會被人誤會。
江南五月時候,已經繁花似錦,有業內友人邀錢宏英去東北吃新上市鮁魚做的餃子,錢宏英第一天接到邀請,第二天就背著雙肩包上路了。清早終於從上班族手中搶得一輛計程車,殺奔機場,好歹在最後一刻衝進安檢。她曉得這時候不用跑了,就好整以暇地快步登機。她那排位置靠窗坐著一個補眠的胖男人,中間坐著一個看似年輕的男人,正扭頭對著窗借一些天光看資料。她想,挺用功的打工族。
錢宏英才剛揭開行李箱蓋,下面就有人問:「需要幫忙嗎?」
「謝謝,不重。」錢宏英心說今天真難得,出門遇到好人。她將背上的雙肩包扔到行李箱上,關上門,就低頭微笑想再表達一下謝意,可是一看抬頭看她的那個人,臉色一下變了。冤家路窄,原來是柳鈞。
根據合同約定,騰飛在五月向安總公司進行一期技術交底,並申領二期的資金。柳鈞反正了解東海一號研發的所有細節,再說申領二期資金的事情也唯有他自己出馬,他索性一個人飛過去一趟,兩件事情並一塊兒做。不料飛機上撞見最不想見到的人。
正好空姐過來,兩人不約而同開口要求升艙,可是很不巧,今天飛機全滿。柳鈞鬱悶得一臉默然,心說跟誰換個位置呢。可偏偏他坐在中間,無法行動。錢宏英也想到換位置,可此時心煩意亂,想不出措辭,索性閉目靜坐,眼不見為凈。柳鈞鬱悶了會兒,只能再看資料,此時怎麼也看不進去,只得將資料收回包里,也閉目假寐。可是誰又能真正睡著。而且柳鈞想到旅程兩個多小時,一直這麼老僧入定一般坐著,會死人。他心裡開始同情電視直播裡面那些開莊嚴會議的大人們,有些還在溫暖的室內穿著厚厚的民族服裝呢。
誰知,柳鈞還真睡著了。
聽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,錢宏英心頭鬆懈,才敢活動一下手腳,找個合適姿勢。飛機早已衝上雲層,機艙完全亮堂。錢宏英小心看一眼旁邊的人,想不到這當年的毛孩子現在也老了,鬢角略顯霜花。她不禁想到自家弟弟錢宏明,目前頭髮已經白多黑少,焗黑了反而更顯古怪,索性天氣稍暖便剃了個光頭,別人除非貼近了細看,否則還真不大會留意白髮茬。這些人,都很操心,而且不是一點點的操心。
錢宏英嘆了聲氣,拚命想讓自己想別的事兒去,可是不大成功。腦子亂得很,總是往過去那些事兒上拐。誰都不願做昧心的事兒,早年她告訴自己,最不是東西的是柳石堂,作孽的是姓柳的,而她只是生存。可是偏偏在她爸送醫院那天,柳鈞將一件西裝套在又冷又精疲力竭的她身上。只是西裝壓肩膀上的小小衝擊,她心中怨天尤人的外殼給擊碎了,捫心自問,她確實對不起柳鈞,她確實做了違背天良的事。可直面錯誤是痛苦的,好在有父母接連去世的打擊來掩飾,她在那段日子裡九死一生地煎熬著,無法跟誰傾訴,只能一個人煎熬。在弟弟無言的幫扶下,她總算走出來,活下去,拿工作塞滿生活。
錢宏英坐立不安了整整兩個多小時,連旁邊的幾個乘客都能看出她的煩躁。等明顯感覺到飛機下降的時候,她終於鼓足勇氣,推醒身邊的柳鈞。見柳鈞睡眼惺忪地看向她,錢宏英立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三個字:「對不起。」她見到柳鈞一臉迷茫,並未領會,她不管了,剛才說出這幾個字,僅僅只是她的表態,她並不指望柳鈞有任何和解表示,那不可能,她說出來就行了。
飛機正好落地,錢宏英立即起身取包,拿上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。
柳鈞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醒過來,看著錢宏英的背影,他想到剛才明明聽到一聲「對不起」。什麼意思?可憐柳鈞剛蘇醒的腦袋塞車了好一會兒,一直塞到飛機停下,才想到,沒有原諒。他恨自己睡著,沒能當即反擊,讓錢宏英擺了一個姿態。他煎熬多年,才能放過爸爸,原諒錢宏明,而對於錢宏英,沒有原諒。
柳鈞心裡好生憋氣。沉著臉出去,卻意外看到有人舉牌接他,竟是安總派來的。柳鈞不得不想到此來的重大使命,忙壓下悶氣,換上笑臉,與接他的人打招呼。安總如此客氣,柳鈞反而擔心第二筆資金的到位。
司機對柳鈞也很客氣,一直問柳鈞能不能做成東海一號分段,說公司現在沒有拳頭產品,都等著東海一號分段來撐門面呢。柳鈞很奇怪,道:「你們的技術力量很強的,怎麼會沒有拳頭產品?」
司機見怪不怪地笑道:「我們現在不是國家抱著啦,沒有國家給的單子,我們沒法跟你們這些公司競爭。做同一種產品,我們的成本就是比你們的高。高哪兒?高我們有那麼多的人要養活,你們一個人乾的活兒我們四五個人干,你說怎麼行,技術科再研究什麼東西出來都養不活我們。安總說你們研製出來的產品國內以後只有我們一家做,可以賣大錢,對不對?我們全公司現在都指望你們啦。」
柳鈞想到,以前爸爸廠里的工人他可以一個不剩地扔給楊巡,甩包袱,就是因為那些人幹不了現在騰飛的活兒。可是安總不能甩,這些工人都是正式工,都得養著,而且年紀一把的人還無法分流到三產去。可是真正能操作新設備的只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人,即便安總三頭六臂,也無能為力啊。柳鈞開始理解安總的一些舉動。
司機不斷詢問東海一號分段究竟有多神奇。柳鈞正想擺脫來自錢宏英的陰影呢,就非常重視地、深入淺出地給司機講解東海一號分段的先進之處,困難在哪兒,為什麼可以在國內領先,目前類似設備成本是多少,但國外產品目前實際銷售價格又是多少。司機到底是在這個行業混了那麼多年的,跟柳鈞對答得有模有樣。
柳鈞終於還是忍不住問:「師傅啊,既然上班工資還不到一千,為什麼不出來開計程車,您這車技多好啊。」
司機笑道:「開計程車多累啊,一天起碼做十二個小時,成天都在路上,一個月掙個兩三千的,多勞碌呢,連喝酒時間都沒了。我現在錢少,沒錯,可我是國家管著,錢少歸少,做人安心。柳總我看您三十多了吧?」
「是啊,師傅您四十齣頭?」
「我五十啦。您看,我不操心,我閨女起碼一個月才能從我頭皮找到一根白髮。呵呵,再做幾年,我就退休拿勞保啦。您說,我們廠早年跳槽的那些人,去你們南方做得辛辛苦苦的,也就賺點兒辛苦錢吧,往後還沒勞保,哪有我們過得舒坦?我們都是普通人,別好高騖遠,日子過得安心就行啊。」